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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2023-08-22 12:01:55來源:陜工網(wǎng)—陜西工人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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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易俗社舊門

    從西安鐘樓往北走三百米,北大街關岳廟對面,便是易俗社劇場。它與莫斯科大劇院、英國皇家劇院并稱為世界藝壇三大古老劇場,服務于陜西地方戲曲秦腔的代表性演出團體易俗社。然而這座古建筑頗為隆重的名頭在西安人眼中卻比不上戲團本身,眾口稱頌的只是秦腔,只是易俗社排演的一出出新戲幾時開演、票價如何……

    揭幕

    1917年,成立已四年有余的易俗社終于籌夠資財,買下清末官僚修建的室內劇場“宜春園”作為演出基地,自此安身鐘樓下,結束了在西安城內四處漂泊的歷程。

    易俗社劇團由陜西地方知識分子成立,宗旨曰“移風易俗,啟迪民智,推陳出新,輔助教育”,立志于戲曲改良,將傳統(tǒng)秦腔進行革新,呼應救亡圖存的浪潮。于是首先便改戲樓,將舞臺改為“轉臺”,演出時二十來人在臺下推動轉盤,使場景變化多端。臨街門樓也是新建,北墻開三道門,門額掛陜西省督軍陳樹藩題寫“易俗社”三字的油漆牌匾,紅字白底,顯出一種氣魄。

    當時的社員們一起在庭院內種下無花果、夾竹桃等花草,正中植一海棠樹,寓意開枝散葉。海棠花就此成為易俗社的社花,一代代演員也正如海棠榮枯,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。

    旦角演員劉箴俗便是這戲樓內盛開的第一枝花。

    最初,易俗社將他拒之門外。出身貧苦的男孩衣衫襤褸、面帶饑色,社監(jiān)以“不堪入目”為由,拒絕收他為學員。他和父親坐在易俗社的紅字牌匾下抹眼淚,恰逢易俗社成員孫仁玉歸來,詢問幾句后又將他領進去。劉箴俗那時還叫平兒,縮在孫先生身后看他同考官們商議,不時有打量的目光落在身上。這是他十一年來第一次被如此多人注視,而這樣的注視從此將伴隨他一生。

    孫仁玉說服了諸位考官,擔保他是“一流的旦角材料”,將他收入門下。按易俗社社規(guī),學員起名均從“中、華、民、國、易、俗”六字中擇一作為末字,平兒自此便有了藝名“劉箴俗”。

    易俗社是新式劇社,不行舊梨園叩頭拜師禮,不按傳統(tǒng)戲曲教唱念做打,只簡單習得基本功后便可參與新戲排演。劉箴俗悟性極佳,入社修習兩年后便獨挑大梁,在孫仁玉所編新劇《青梅傳》中飾演青梅,以童伶之姿登戲樓,而這一登樓便是名滿長安城。有贈詩云:“一笑嫣然百媚生,嬌憨描盡女兒情。”自此,《庚娘傳》《玉鏡臺》《黛玉葬花》……易俗社歷年所排新劇,皆由他主演。時人語曰:“劉箴俗三個字在陜西人心中,已經(jīng)與省長差不多大小了。”

    1924年11月他登臺演出《美人換馬》,剛唱第一句便“兩眼癡呆,面色灰白”,倒在戲臺上。同年12月,23歲的劉箴俗積勞病故。公葬之日,萬人空巷,追悼挽聯(lián)多如牛毛。

    這最初的一支海棠之興衰,而今看來頗具傳奇色彩。百年過去,已難想象當年的西安城是如何將秦腔、秦腔演員奉若神明,一座城市如何為一位名伶之死落下滿城悲歌。唯一不容置疑的是,劉箴俗大紅大紫的十年亦是易俗社嶄露頭角的十年,第一個發(fā)展高峰過后,“溪云初起日沉閣,山雨欲來風滿樓”。

    烽火

    1926年4月15日,北洋軍閥劉鎮(zhèn)華率鎮(zhèn)嵩軍近10萬人由豫西進入關中,圍困西安。自此,西安陷入長達八個月的圍城。

    這一年,旦角演員王天民13歲,已在易俗社學戲兩年。

    那時,社內狀況已不好,戲樓外面人心惶惶。離開演還有兩個小時,這是最懸而未決的時間,他化了妝便無事可做——戲是趕不及亦不必再排練的,卻也無心去做不相干的事。掀了簾子往外看,未及掌燈,戲樓昏暗,臺下亦無人。圍城之日,城墻外是軍隊,城墻內是岌岌可危的易俗社,而易俗社的戲樓在今夜要載他人生中的第一出戲《柜中緣》,他在里面飾演許翠蓮。這是教員們選定來支撐危局的大戲,戰(zhàn)亂以來,演出收入每況愈下,若此戲不成,恐怕易俗社將就此倒塌。沉重的希望壓在王天民肩上,他卻有一個十三歲孩子不該有的沉靜。大幕拉開,他在后臺連應三聲“來了”,邁碎步從容出場。一出戲罷,臺下掌聲久久不息。《柜中緣》自此轟動長安城,成為封鎖歲月中西安人民少有的慰藉,亦挽救了易俗社。此后,縱城外炮火硝煙,城內秦音不絕。

    王天民被稱作“第二個劉箴俗”,易俗社的第二朵海棠花,不同在于他的演藝生命一直持續(xù)近了三十年,此間戰(zhàn)亂紛繁,世殊時異,他都同易俗社、同西安城共命運,不曾遠離。而時代之烽火日近,戲臺上的傳奇一直持續(xù)至1936年12月西安事變前夕,西北軍將領楊虎城陪同南京蔣介石政府要員觀看的,正是王天民出演的《柜中緣》。

    若說從前易俗社只是“活在西安城的庇佑之下”,經(jīng)此一變,秦腔與易俗社便都被刻入西安城的浩蕩史詩,戲樓的矗立成了城市的哨塔,在關鍵之時,改寫了整座城市的命運。只是,時代給予這個劇社的也并非皆是榮耀。凜冬將至,海棠折枝,隨著日寇入侵日益深入,1940年,易俗社亦難逃國難。

    日機的炸彈落下時,演員們還正在排練。只一瞬,戲樓的重檐歇山頂便被炸毀了一角,磚石粉塵砸在地上。戰(zhàn)亂紛繁,上哪去找磚瓦修補?只有祈禱之后的槍林彈雨能避過這一方搖搖欲墜的院落。然而就是用這殘缺的戲樓,易俗社在抗戰(zhàn)年間排演了大量反映戰(zhàn)爭情況的現(xiàn)代戲,每晚照常演出。在惶惶不安、性命堪憂的年月里,西安人靠著秦腔振奮疲憊緊繃的心神,高昂破敵衛(wèi)國的意志。十四年抗戰(zhàn)當中,全國不知多少劇社就此銷聲匿跡,而易俗社就在這破敗的戲樓里挺到了曙光初現(xiàn)的那一天。

    新枝

    1951年,易俗社由西安市政府接辦,此后逐步改為國營。當時,西安市屬院團名稱前都冠以“西安”或“西安市”等字樣,于是“易俗社”的牌匾被取下,更替為“西安易俗社”。新牌匾依舊是白底紅字,同舊日不過二字之差,卻意義非凡。戲樓、劇團乃至整座城市都在新中國成立后迎來新生,海棠重綻花蕊,西安城內再響秦腔聲聲。

    此時,易俗社內最大的革新,便在于“49級”秦腔班首次招收了女演員。十余位十幾歲的小女孩,懵懵懂懂地進了易俗社的院門,先被滿院子的花吸引了目光,渾然不知自己正見證著歷史。從秦腔發(fā)源直到易俗社創(chuàng)立,還從未有過女性正式拜師學藝、演出的先例。幾千年的封建思想在此打破,這一批女孩子也在此后的幾十年內紛紛成長為秦腔大家。她們的修習伴隨著易俗社的黃金年代,演出團不斷赴全國各地參加匯演,1959年10月更是進京參加國慶十周年獻禮演出。1960年前后,西安電影制片廠同易俗社合作,先后拍攝了《三滴血》《火焰駒》等秦腔電影并在全國公映,主演陳妙華、全巧民等女秦腔藝人也由此名聲大噪,易俗社戲樓上的第三樹海棠開放了。

    春風

    1985年,王戰(zhàn)毅從家鄉(xiāng)陜西戶縣(現(xiàn)鄠邑區(qū))買5毛錢的火車票坐車到西安藝術學校修習時,還未曾想過自己會從此唱一輩子秦腔。

    那時,“唱戲”在陜西大多數(shù)農民家庭眼中仍是一個光耀門楣的行當。只要唱上戲、進了團,就是端上了“鐵飯碗”,成了“帶指標”的人。脫離土地的機會少之又少,而“脫離土地”卻恰恰是多少農家兒女夢寐以求的事——當年僅是戶縣,便有幾千人報考藝術學校。前前后后,王戰(zhàn)毅一共考了六次試才終于拿到去往西安的“通行證”,成為“85級”秦腔班的學員之一。

    當時在西安藝術學校中,教授戲曲的老師實則均是各個秦腔劇團的藝術家。王芷華、陳妙華、全巧民等易俗社演員都曾于此任教,而王芷華老師為他排演的《三滴血》更成為王戰(zhàn)毅一生的拿手好戲。學藝的間隙,這個戶縣男娃從角色中抽離出來時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(jīng)被拋入了西安城的中心,鐘樓飯店亮至深夜的燈、東大街寬廣的馬路與車流、高樓林立與眾生喧嘩皆是鄉(xiāng)村不能比的城市景象。他原以為陜西人都是一天三頓吃面的——進了西安才發(fā)現(xiàn),“人家城里人中午吃米飯,下午還吃米飯,早跟別的地方接軌了”。

    “不過也有不變的地方。”王戰(zhàn)毅說,“比如西安人也跟農村人一樣愛聽秦腔”。1991年,他從藝術學校畢業(yè),正式成為一名秦腔演員,被分配進秦腔劇團三意社。原以為與易俗社的緣分由此將漸漸淡化,卻在改革開放與新時期的浪潮中,再次與“易俗”二字緊緊牽系在一起。他畢業(yè)后第二年,新建的現(xiàn)代化劇院“易俗大劇院”落成,選址就在老戲樓不遠處。此后,這兩個劇場都成為西安市各個秦腔團體演出的主陣地,一新一舊,交相輝映。

    2005年,依照文化體制改革要求,西安市內的四家秦腔劇團進行合并重組,并移交至西安曲江新區(qū)管委會管理,這宣告著自1951年起漫長的國營體制的終結。現(xiàn)代企業(yè)理念進入了跨越百年的古老劇社,在演員們口中被稱作“轉企”,亦代表著“鐵飯碗”徹底成為歷史。

    “跟上時代”——這個詞在今天的任何一個地方劇種里,似乎都是最重要的一環(huán)。易俗社老戲樓換了新漆的門匾、新搭的舞臺。有什么變了,百年如白駒過隙,它在時間里演化著,摧折著,重生著;有什么沒變,海棠花依舊探出院墻,格子窗、雕花門、八仙桌,戲是當年的折子,油彩下卻換了新面容。梆子二胡一響,“耳聽得喚蘇三心驚膽戰(zhàn),蒼天爺吶——”,起始便吼出秦腔千年的氣韻,西安城就在這秦音中復蘇了長安。

    尾聲

    2021年,易俗社文化街區(qū)落成。依托著新老兩座劇場與易俗社百年歷史,這里建成了集戲曲、娛樂、購物、餐飲等為一體的時尚街區(qū)。這年10月國慶假期期間我同父母去過一次,其中人潮洶涌,隨處可見秦腔藝人之雕塑、臉譜。老字號西安飯莊門外排起長隊,劇場前亦有許多觀眾等候著夜場的秦腔開演,去售票處一問,才知票已售罄了。不免想起采訪王戰(zhàn)毅先生時我問他“覺得秦腔觀眾最少的時候是哪幾年”,他給出的答案是:“2000年前后吧,經(jīng)濟發(fā)展快,大家忙著掙錢的時候。”而今越來越多人回到劇場,拜服在秦腔的魅力之下,我想至少在西安,地方戲是不擔心沒人看的。縱使秦腔不比京劇流傳甚廣,它也已然融進秦人血脈當中,并秉承著“推陳出新”之宗旨,繼續(xù)吟詠著一片地域的運命。

    易俗社門內,海棠依舊笑春風。□劉孟其

    易俗社文化街區(qū)




    責任編輯:白子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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